首页/红二方面军/回望硝烟/送马--------张树芝

送马--------张树芝

1932年8月,洪湖苏区陷入了蒋介石三十万大军的重重包围中。匪徒们从水路、陆路,四面八方向苏区人民袭来,企图一举扑灭革命的火焰。为了吸引敌人,拯救苏区人民,我们红三军压抑着内心的义愤,含泪告别了苏区的父老兄弟?向河南、陕西出征,去和从鄂豫皖苏区突围出去的红四方面军会合,以便集中力量,痛歼敌人。

在反围攻中我就受了伤,出院后,赶上了九师,就在九师当传令兵。

九师和八师在浩子口和敌人狠狠地打了一仗之后,由于敌我力量悬殊,就撤出苏区向北转移。当时,八师在前,九师在后,同走一路,由贺龙军长亲自率领。我们边打边走,经过四天四夜的连续战斗、行军,杀出重围。这天来到了襄河北一个叫丰集河的小镇上。这是多天来的一次大休息。我饭也不想吃,便躺在稻草铺上睡起来。刚刚躺下,师里的特务员就来喊我了,说师长叫我有事。我立刻抖擞精神,整理了一下服装,就跟他去见师长。

段德昌师长正在一个日记本上写什么。写好了,折成三角信,看着我笑笑说:“小鬼,累不累啊?有个重要任务能不能完成?”我觉得有点委屈,怕师长改变了主意,不把任务交给我,于是立刻挺起胸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师长,我是红军老战士了,只管放心交给我任务吧!”听了我的话,特务员在旁边笑起来。我狠狠白了他一眼,暗自嘟囔着:“我参军都两三年了,又不是今天才当传令兵的。”师长很满意地笑着说:“嗯,老战士就应该这样。好,好。小鬼,应该这样!”他把三角信交给我,正色地交代道:"你今晚把这封信送到军部,当面交给贺军长。一定要连夜送到!还有,把陈政委的一匹马,也一块带去送给关政委,送到后要打个收条回来。”师长特别重复“一定要连夜送到”这句话。我知道这个任务的重要性了,马上严肃起来。师长想了一会,好象有些不放心,又叮嘱道:“军部随着八师,只知道现在驻在东北角上,离这里有二十里路,具体住在什么村,还不知道;我们现在是在敌人空子当中走,可要当心!”他又告诉特务员,叫传令队长挑选一个机灵的传令兵,再派上陈政委的马兵,和我一道去执行任务。

和特务员一同出来,我有意挺着胸,昂着头,迈着沉着的大步,象个老传令兵一样,故意作给特务员看。可是,他好象没有注意,却担心地边走边说:“小鬼,这可是个重要任务,别摸到敌人窝子里去了!”我一边嘴硬:“嘿!当传令兵的还能找不到地方?你这是从门缝里看人呀!”一边心里却有点犯起难来。特务员拍拍我的肩膀和蔼地说道:“小兄弟,是条好汉,还是当心点好啊!”

我和传令兵小吴到伙房吃过饭,背上马枪,挎好连枪,紧紧子弹袋,结扎停当,便一同去找马兵老李。老李正在刷他那匹大黄马。这马圆圆的屁股蛋子,高昂着头,浑身油光亮滑,活象披着一块黄缎子。端的是一匹好马。我一看老李那不紧不慢的劲头,便着起急来:“走吧,老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磨!”老李直起腰来问道:“你们都准备好了?这就走。”小吴插嘴说:“就等你了!”老李抬头看了看天气,问道:“信放好了?”我拍拍胸前的口袋说:“放在贴身口袋里,丢不了!”老李指指天,又说:“这天靠不住。一下雨准打个精湿!”说着找来一张荷叶,说:“这个不透水,在外边包一层吧!”

出发时,天色已经开始昏暗,野外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出了丰集河,勉强找到了前面部队的脚印,定了方向。走不多远,天就下起牛毛细雨来。湖北的8、9月,正是秋风秋雨时节,细雨霏霏,看来不大,可是只二三里路功夫,衣服全淋个透湿,道路也泥泞难走起来。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天乌黑,夜色更黑,人象掉进了黑盒子里。这下来了难题:四周一片漆黑,莫说找个问路的,连鬼火都看不见一星。前面三条路全是伸向东北方向,该走哪一条呢?我们三个人犯了一阵愁,瞎猜了一气,可谁也没个把握。我不知怎么灵机一动,说:“三条路逢中走,跑错了好回头。”

他们两个思考了一下,老李说:“也好,走中间,左右两边有部队容易看到。”接着还警告我俩说:“这是摸着走,得经心点!”    我们一路摆开了龙门阵,猜测着今天送的这封信的意思。我说:“我们那一带的老百姓传说贺老总是一条龙,一下雨就打胜仗。你说这是迷信吧!可是哪一回下雨打仗都打胜仗。今天又下雨了,说不定贺老总又要打白狗子了。”老李、小吴先笑我还象老百姓一样,相信迷信,慢慢地,他们也说了起来。谈着,谈着,便谈到这次转移的事情上来了。小吴说:“听师长说,还有一块鄂豫皖苏区呢。我们这次就是要和那里的红四方面军会合。会合了,回过头来狠狠打白狗子。”我说:“听说陕北有个刘志丹也在闹革命,组织了几千人马。”老李说:“多得很,哪里有穷人,哪里就有红军!”

路越来越难走,可我们扯得起劲,也并不觉累。就这么走了好几里路。突然,路边传出“口令”的喊声,吓了我们一大跳。我们三个马上散开。我回了口令,问了哨兵,才知道这里是九师二十七团的宿营地。问那哨兵,他也不清楚军部在哪里。但我们认为九师跟在八师后面,顺着这条路走,大约不会错。于是,便越过警戒线继续前进。

这时刻,忽然起了风,雨也越下越大。风挟着雨点没头没脑地砸了下来,真象天河决了口,人睁不开眼,也抬不起头,雨水顺着脖子直往下流,衣服紧贴在身上,成了落汤鸡。白天虽然还很热,但到夜晚却很凉。雨一打,风一吹,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不时打着寒颤。.我们一面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喷着鼻子,一面大声地说着话。小吴说:“好几天不洗澡了,今天洗个痛快!”我说:“快点走,要是真打白狗予,趁这天气,包他一个都跑不了!”小吴摔了个跤,老李一面扶他起来,一面教训道:“脚要踩稳,不要毛里毛草!”说罢,还摆了他跟师长雨夜行军的经过。那知话还没有说完,他也摔了个仰八叉。我和小吴大笑,扶着他站起来。小吴刚要说句取笑话,却一失脚又跌了下去,同时把老李和我都带倒了。三个人正笑得起劲,老李突然问:“信丢了没有?摸摸!”我马上向怀里一摸,很快就触到了那个包包,放下心来,说:“别吓唬人!”

路实在难走。烂泥陷到脚脖处,吸住了鞋子。我们索性打赤脚走,既轻松又防滑。一路走,一路又摆起龙门阵。老李参加红军最早,小吴才参加年把,我参加两年多了。但各人都要显出老练的样子,主动摆着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革命经历。虽然又冷又饿,路又难走,可我们全不畏惧:

这样约摸又走了十来里路的光景,我们估计该到军部了,于是爬上路边的一座圆圆的小草山,往西北方向察看。嗬!在不远的山窝里有一片灯光,望去真象天边腾起的一道银河。借着亮光,隐约看见一排排房屋,看来是个不小的镇子。我们三个都高兴起来。我和小吴商量说:

“咳!军部今天住的可是好地方啊,我们去了定要搞它顿好吃的。”

老李说:“要是敌人的窝,那就什么好的也吃不着!”我说:“敌人吓破了胆,也不敢驻在咱们两个师中间!”老李说:“军部不会这样明灯亮火,暴露自己。得小心点。”

我们下得山来,便奔向镇子。进入一个山垭,看见远处有一点幽暗的光亮,走近了才看出是一间孤零零的草房。.我高兴地大声嚷起来:

“老板,这下边住着军队吗?”

谁知喊声象风似地,卟地一下里边的灯熄了。我们走到草房门前又喊了一声,敲了一阵门,没有人答腔;推门进去,喊了两声,跌跌绊绊摸了一阵,摸到床上的被窝还有点热乎,可是人却没有了。显然,房主人听见我们的城声,把我们当做白狗子,吓跑了。这是件奇巧事,莫不是近处真住有白狗子?既然走到这里了,总得问个明白。于是,我们继续向前闯。出了山垭,再越过一座大山,就上了一条青石板路。马蹄敲击着石板,发出清脆的滴答、滴答的响声。我们三双沾满泥浆的鞋,走起路来卟哧、卟哧,在寂静的夜里听来声响格外大。正走着,老远便听见石板桥上喊起口令来:“站住!什么人?口令!”我边跑边骂:“快淋死了!还哈哈哈,口令个鬼!”我估计这样一个回答,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己人,都可以混过去。可是,我们跑上石桥一看,哨兵不见了。

老李急忙拉我一下,悄声说:“走吧!咱们的哨兵不会跑的。”我也悄声说:“说不定,也许是咱们的哨兵,隐蔽起来想捉活的。”说着便大声喊起来:“喂!哨兵!你怎么这么笨蛋呀!未必听不出我们    是谁?”一看无人回音,我就拉着老李,说:“走!进去看看,到底是不是军部!”小吴跟在后边,我们便进了街。

这镇子的街道有一丈多宽,一里多长,也都是青石板铺的。找不到哨兵,我们只好牵着马走上街道。进街一看,家家点的电灯。这东西我们过去没有见过,感到很稀奇,所以忘记了那个怕死的哨兵,一路往前走,一路大声喊:“军部在哪里?军部在哪里?”老李见了,急忙拉着我说:“别喊,你看!”

我四周一看,嗨!怎么回事!街那头黑压压的一堆人正往镇子外跑。杂乱的脚步声、骂声、狗咬声,乱成一片,沿街的人家,一听见我们的喊声,就象得了口令一样,立刻关门熄灯。

见此情形,老李便催着说:“快走,快走,这决不是军部驻地。”

我看面前有个高屋,还开着窗户,亮着电灯,便想看个究竟,就让老李牵马,小吴保镖,上到马背上往里看。嗬,原来是一家绸缎庄。我向他们喊道:

“老板,开开门,我们是红军,你们知道我们军部驻在哪里不知道?”

我话还没说完,里面的人便立时熄了灯,跑到门边顶上门杠,有的就往后面跑。

我一看,不对头,连忙下马说:

“不对,赶紧走,赶紧走!”

小吴、老李本来就很纳闷,听我一说,拉住马转过身就跑。我跟在后面使劲扣着马。心里越是着急,这脚步声、马蹄声似乎越大,越刺耳,真是恼火得很。当我们跑过石板桥时,陡然,迫击炮、机关枪密密麻麻地从北面当头盖了下来,真象炒米泡子一般,子弹吱吱满天直飞。紧接着,一群敌人大喊大叫从镇子里追了出来。我们被打懵了,下死劲打着马,抢上山头。

当时,我倒不是害怕什么,这样的经历,也不是一两次了,我怕的是打伤了马。我知道,全军除了贺军长的马以外,就数这匹马好。陈政委为什么要送给关向应政委呢?是首长们间的亲切关怀、照顾。师长把任务交给我,我要是完不成,还怎么对得住领导!我虽然背着两支枪,也顾不得还击敌人,只张开双臂,紧紧护着马屁股,恨不得把它抱在怀里才好。老李也是一样:左边有啸声,他就牵马往右边倒;右边有声音,就牵马往左倒。看样子也是想把一切危险都揽到自己身上。小吴就左右扶着老李,一起往前跑着。

我们的骑枪,原是侧着背的,现在想还两枪,一摸枪筒,因为跌跤,里边糊满了泥巴。连枪呢?距离远,打着无用,只好不打。

跑出一里多路,抢占了一个山头,摸摸马,除了一身汗水、泥浆,一无损失,这才放了心。

定了下神,三个人不觉笑了起来。原来我们闯到敌人窝子里去了。说来敌人也真熊包,我们就只三个人一匹马,一枪未放,在街上大喊大叫地转悠了半个时辰,却把他们吓昏了头,只当我们来了大部队,竟吓得在镇子北边摆开阵势,放起“礼炮火鞭”来。三个人笑了一阵,坐下来休息。过了一会,敌人的枪声稀疏了下来。我们观察了方向,又倒回原路去。

走到二十七团的驻地,找到哨兵排长问,他也不知道军部的驻地,只晓得这前面再没有部队了。我们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跌足说道:

“咳!你们先头怎么不说!让我们走了半宿冤枉路,还吓得敌人一夜都睡不着,浪费了那么多枪弹。”

排长不知究竟,愣愣地答不上话来。我们三个笑着向另一条路走去。慢慢雨停下来了,我们又走了不少时候,看见远处一片亮光。我们爬上一个山包,看见山脚下有个村子,村外烧着几堆营火,不时还有人影来回晃动,有的象是在埋锅造饭。因为有了前一次教训,这回不敢冒然闯下去,便蹲在山头上注意察看。不久,天露出了麻花亮,山下响起了起床号。我们听出这是红军的号音。又等了一会,听见响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声。那时候,我们红军每天早上都要唱这支歌子。我们立时大胆了,确信下面就是我们的部队。我们下得山来,进了村子,果然找到了军部。

贺龙军长和关向应政委刚起床。贺军长看了信,抬起头来,带着责怪的眼色,指着信问道:

“为什么现在才把信送来?”

我们把一夜遭遇诉说了一番。贺军长听了,舒开双眉,笑了起来,说:

“啊!昨夜清水沟的敌人打的就是你们呀!那里住了敌人一个团,你们真危险!”

我们活跃起来,抢着补充情况:

“我们三个人就是进去转了转,喊了几声,一枪也没打啊!”

“他们昏了头,连我们多少人都没弄清楚,哨兵连枪都没敢放!”

贺龙军长笑呵呵地说:

“是啊,敌人一听见说是红军,就吓瘫了!”

关政委在旁边笑着夸赞道:

“你们的胆子就是大。好,好!人没有伤,马也好好的,反倒吓了敌人一场。好啊!敌人本来就是脓包饭桶!”

出了军部,看看老李和小吴,我笑着说:

“敌人最怕泥菩萨。见了我们这些活泥菩萨,当然会吓得屁滚尿流!”说罢,彼此一看,不觉都哈哈大笑起来。原来经过一夜奔波,我们真的都成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