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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脚印----李文清

“把青稞分给全团!”

草地远处的尽头,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一些小黑点。阿坝快到了。

“同志们,加油呀!到了阿坝就有粮食了!”

粮食!粮食!很久以来,我们就很少见到粮食了。我们红二军团五师十五团从甘孜出发以来,全团每人只带着半个月左右的粮食(按每人每天三四两计算),向着这荒无人烟的原始水草地带进军,已经走了二十多天,粮食早就告急了。现在历尽千辛万苦,在快要进到阿坝的时候,战士们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子劲,唱着、笑着、喊着,越走越有劲。

慢慢地,房子的轮廓清楚了。奇怪!既没人走动,也没烟火。到了阿坝才知道,原来,藏民不了解我军政策,在当地国民党反动宣传欺骗下都走光了。我们只好住下。但是一些受国民党控制的反动藏族骑兵老在我们周围来回兜圈子,嗥嗥喊叫,野心勃勃,企图袭击我军,阻挠我军北上。为了自卫,为了打击敌人,第二天部队分两路出动。同志们一听说打仗,力气就上来了,一个猛冲,敌人就扔掉帐篷落荒而逃。我们乘胜追击十多里,缴获了十多斤糌粑。团部通信班的小鬼们在搜山中还捉住了一只古里古怪的扁矮的动物,四条短腿,足有七八斤(后来知道叫蛤拉),大家把它杀了,熬了一锅汤,给团直各连都送了些。

敌人被撵走了,但还是没粮。我发愁了,对政委陈文彪同志说:

“老陈呀!明天就要出发,啥也没有,咋走呢?”

“还得发动大家再找呀!”

正说着,一营通信员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报告!”

“什么事?”

“青稞!”

“哪里?”

“我们缴获了敌人一袋青稞。我们营长说有粮食大家吃,要饿大家都饿,请团长处理。”

我高兴极了,把手一挥:

“警卫员,叫供给处刘处长来!”

原来,一营营部通信班在敌人扔下的帐篷里,找到了一大袋青稞,大家象找到了宝贝一样高兴。因为饿极了,有人就要煮来吃,多数人不同意。有人说:“不能只顾我们自己吃饱,北上抗日需要大家都去,缴获应归公,应分给全营。”大家都同意这个意见。正好这时一营长张树芝走进来听到了,他接着就说:“还应该分给全团,让全团都北上。”营长的话还没说完,大家就都接下去说:“应该这样,营长说得对!”就这样,他们报告了团里。

我们去看时,一袋青稞一粒也没动。我和政委都很感动,当场表扬了一营在极度艰苦的情况下,首先想到的是全团的这种高度的阶级友爱和集体主义的精神。就这样,我们全团一千多人,每人分到一小碗,分了这一袋青稞。这就是我们团在阿坝搞的全部粮食,我们要用它征服草地,度完这征途的最后一个多月!”

第三天,和着野草,每人只吃一小撮青稞面就出发了。出发前,政委做了简短动员。他指着手里提的那一点点青稞面说:

“粮食就这么多了,这是我们的命根子,不准乱吃。虽然肯定不够,但我们是红军,从来就没向困难低过头,草地挡不住我们北上抗日的决心。同志们!中央、毛主席都过去了,我们还过不去吗?”

接着,部队响起了雷一般的声音:

“爬也要爬过去!”

出发不远,行军队伍的侧翼发现敌人的骑兵。我们团走在最后,担任掩护全师的任务。当即命令后面部队隐蔽起来待机歼敌,大部队仍照常前进。狡猾的敌人发现形势不妙,空放了几枪就逃跑了。

露营时,我到师部去汇报。一进帐篷就闻到一股香味,口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师长王尚荣同志一把拉我坐下说:

“先别忙汇报,这里搞了个牦牛脑袋,今天你们在后面完成了掩护任务,很辛苦。来!先喝它一碗。”说着,亲自盛了一碗给我。

我接过来咕噜一气就喝了下去。多香呀!我好象这辈子才第一次喝过那么好的汤。这几天来,每天都只能吃一小撮青稞面,还要走八九十里路,肠子好象在打结,真想敞开肚子,喝它个饱。但当师长又让我喝的时候,。我却没喝。我知道,师首长也和我们一样挨饿,而且,这锅汤是整个师部喝的呀!

行进在茫茫草地上

第五天,青稞面全光了。我们这些人成一路,摇摇晃晃地蠕动在茫茫的草地里,就象航行在水天相连的大海里的帆船一样。这里,时晴、时雨,时雪、时雹,气候变幻无常。地上表面长着水草,一脚踩上去,草团根就象小船似的摇晃,而黑油油的污水马上就会淹过脚面,要是一不小心,陷入泥坑,那就等于石沉大海。更令人恼火的是,这里见不到人烟,甚至连飞鸟也完全绝迹。一到宿营地,周围可吃的野草也几乎为前面的兄弟部队吃光了,我们就只好挖些他们吃剩的草根充饥。有时吃上毒草,轻的四肢抽疯,口吐白沫,重的可能丧命。当时又缺医少药,大家看到这种情况,束手无策,眼看着自己的战友倒下去,丧失了宝贵的生命,心里象刀割一样地难受。

情况已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了。为了救下这些革命的种子,只有把最后的一手拿出来——把驮帐篷、物资的牦牛和首长骑的骡子杀了。杀一头全团要吃三四天,先煮汤和着野菜吃,再把煮过的肉分给每人一二两带着,不准吃,第二天再煮。至于牦牛和骡子驮的东西,带不动的只有扔了。帐篷则撕开,又能当大衣,又能搭小屋。就这样,全团靠着八九头牦牛和骡子,勉强支持了二十多天。

9月下旬,到了噶曲河边,正遇山洪暴发,既无桥无船,又不能涉渡,只好隔河露营,坐等水退。但是,草地上的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象针似地扎在我们这些衣单、赤脚(只有少数人才有草鞋)的红军战士身上。本来,在这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高原地带,即使是七八月最好的天气,人们也必须备有皮袄,何况现在已是秋末冬初呢!入夜,阴云密布,风雪大作,我们就在小洋布帐篷里,几个人挤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互相取暖。但由于极度的累、饿、冻,少数同志一卧不起,冻僵了,就与世永别了。这些来自湘鄂川黔地区的工农弟兄,在火热的斗争实践中,锻炼成了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为了革命,他们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们怀着悲壮的心情,在噶曲河畔掩埋了他们的尸体。

水还是没退。可是,这里根本找不到吃的,身边的战友不断地倒下去,人员不断地减少,再等几天,也许我们这支北上抗日的队伍会不堪设想了。为了生存,我们不能再等待了,一定要过河去。在水势稍退的时候,我们砍了些杂草捆起来,垫在脚下,手拉着手,强行渡过河。虽然到了对岸,但衣服全湿了,全身冻麻木了,加上累和饿,一步也挪不动了,只好在岸边就地休息。

情况到了最严重关头

爬上河岸向东一望,远处发现一座小黑山。“巴西不远了,加油呀!”队伍里爆发出一片兴奋的口号声,倒下的人使尽最后的力气爬起来,挣扎着向前移动。路两边又出现了标语:“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北上消灭日本侵略者!”象以前一样,看到标语就浑身是劲,大家互相搀扶着,虽然走得慢,但充满着信心和希望,队伍活跃起来了。一连长鲁绪金是个快活的人,他拄着一根棍子,背着两支枪,瞅着我们的勤务员李娃,一步一嚷,幽默地说:

“嘿!李娃,你咋还没死呀!”

“你为什么还不死呢?”李娃是个机灵的小鬼,一点也不让人。

“我还要留着这条命打小日本呀!那么你嘞?”

“我呀,我还要看看共产主义呢!”

“嗬!小鬼真行。你们看啦,两个包袱两把伞,两双筷子两只碗。小勤务员呀!哈哈!”

一连长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指着李娃背的这些东西嚷着。原来,勤务员背的除自己的外,还有一套是首长的,挂得满身都是,活象个卖杂货的,惹得大家都大笑起来。这一笑,仿佛走路也轻快了好多。接着,不知谁又在低声地哼着:“笛子吹起来,唱个歌来听,我们是红军战士,北上打日本……”随即大家也和着哼起来,声音越来越大,雄壮的歌声在草地上空荡漾。

巴西真不远了,要是往日,不出半天保管走到,但今天,它显得多么地长啊!我们每移动一步都需要极大的毅力。路旁不断有同志倒下去,情况已到最后严重的关头了。道理,我们的战士都知道,因为眼前的情况就是这么简单明了,为了革命,谁也没有怨言。但是,要救下这些革命的种子呀!我和政委研究:

“老陈呀!怎么办呢?”

“好好动员一下,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我再去布置一下,各单位开党团支部大会,给部队再作次动员。你看呢?”

“行,我去加强收容组织。”

党团支部利用休息时间开过会之后,我们派了几个走得动的党员,加上卫生所潘所长、卫生员、我、政治处主任傅中海等人,还有那匹唯一的骡子,加强了收容组织,走在部队的最后面。前面不断有人掉下来,东倒西歪,象个醉汉,走着走着,身子就往下斜。傅主任就赶上去一把扶住,说:

“千万别坐下去呀!”

因为一坐下去就永远起不来了。几个人就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骡子,接着,又有人要倒下去,就叫他抓住骡子尾巴,另一个人又抓住他的衣服。这样,一匹骡子就救了三个人。

走了一段路,人慢慢地清醒了,又要求下来坚持着走,好让别人再上去。再往前走,前面不远又有个同志倒下去了。一个小鬼不顾一切地赶上去,吃力地拖了几下,自己也跟着倒下去了。等我们赶上去时,他们已经靠在一起没气了。大家抑制着痛苦,刚毅的脸紧绷着。我蹲下去,久久地抚摸着他们的额头和胸口,脑子里顿时浮起这个小鬼的影子。提起这个小鬼,没有人不喜欢。他姓王,家在贵州萨子坡,受尽了地主的欺压,跟我们当了红军。在贵州的一次战斗中,他一个人机智地缴了十几个敌人的枪。平时爱说爱笑,工作起来就象一阵风。这几天,我看他快要支持不住了,问他受不受得了,他冲我笑着说:“团长,别看我小,可干革命从来没落过后呀!敌人都能打垮,这点点苦算不了什么。”叫他骑我的骡子,说啥也不肯骑。别人去抢他的枪来背,他说啥也不给,甚至还去帮助别人呢!刚才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已经支持不住了,去救别人是危险的呢!但是,他不顾一切地做了,后来自己也牺牲了。我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呆呆地看着同志们把他们掩埋了,这才含着眼泪把他们的枪拿过来,默默地扛在肩上,心里说:“好同志,你们的枪我们扛上了,你们没走完的路,我们会继续走下去,你们未完成的事业,我们会继续完成。革命一定会胜利的!”

噢!终于看到人烟了

这个星期以来,因为根本没有粮食,前进的速度慢得异常可怕,每天只能走八里十里。有一天露营时,通信班的小鬼们饿得实在不行了,就把皮带放在火上烧,然后用刀子把烧焦的部分刮掉,切一块嚼一嚼,虽然不是味道,但是可以吃。这个意外的发现马上就在全团推广了。于是,枪皮带、腰皮带、皮挎包,只要是皮,全吃光了。残酷的时日终于熬过去了,我们到了巴西。

巴西,又是没人没粮。但终究这儿住过人,多少可以找到前面部队吃剩的草根,甚至偶尔还能找到几缕群众收割后掉下的青稞穗子。尤其是到了包座,路旁摆满了敌人的尸体,因为胡宗南的部队在这里被我兄弟部队消灭了两个团。大家见了,说:“兄弟部队不但很快就过去了,而且还大量地消灭了敌人。我们现在没仗打,难道还过不去吗?”这一段,虽没粮,但已经多少可以找点剩下的青稞、豌豆、蔓菁(萝卜)等吃了。

再过几天,又经过与饥寒、死亡的痛苦搏斗,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冒着敌人(地方土匪)稀疏冷落的枪声,我们爬上了天险腊子口的顶峰。黎明时分,天空逐渐泛出了云霞,极目远望,只见一片青葱,缕缕炊烟正从山腰、平原的各个角落冉冉上升,这是一幅多么吸引人的图画啊!队伍沸腾起来了,一片欢呼声震撼着这霞光万道的山野。

我们终于甩掉了草地,在这极度困苦的绝境里,在这远非人类所能忍受的条件下,我们这些在共产党领导下的红军战士,终于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毅力坚持下来了,胜利了。回首草地,从甘孜出发时,我们一个团千人左右,现在只剩下四百多个胡子象头发,头发象苎麻(半年多没有理发),衣衫破碎,蓬头垢面,只有两只骨碌碌的眼睛仍然闪射着坚定的光芒的人了。就是这些人,在伟大的长征道路上,骄傲地留下了光荣的脚印。

1936年l0月左右,我们到达甘肃岷州哈达铺,兄弟部队早已在这里为我们准备好了一切。经过短暂的休整,就和兄弟部队一道,移向甘肃陇东地区。“七七”事变后我们即开赴抗日前线,和全国人民一道,对日寇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斗争。

(刘树人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