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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夏天，部队进入无边无际、荒凉泥泞的草地。当时我在红二军团第五师“红小鬼司号排”二班当班长。

草地象茫茫大海，很难辨别清方向，天气变幻莫测，经常遭到雷雨风雪的袭击。衣服淋湿了，全靠自己的体温把衣服煨于。每天干了湿，湿了干，身体内的热量一点点地耗干了。晚上宿营就更难熬了，两个班挤在一个小帐篷里，帐篷的四角漏风，夜里气温常常降到零度以下，阵阵寒风袭来，冻得难以入睡，一会儿睡，一会儿醒。有时干脆都坐起来，大伙背靠背地挤在一起，互相温暖着身体，打打盹。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一站起来仍感到很不解乏，头经常是昏沉沉的。因为还要赶路，只得喝些水，吃点干粮，又出发了。就这样走了十多天，部队携带的粮食越来越少，饥饿和死亡对红军战士的威胁越来越严重。

我们班原来有七名同志，都是十三四岁的小鬼，主要任务是吹号。七名同志中有三名同志因受冻挨饿，病魔缠身，身体很虚弱，过金沙江后，爬雪山就献出了他们年轻的生命。过草地时我们这个“红小鬼班”就只剩下四个人了。“红小鬼”们年龄虽小，但他们的革命意志坚定，革命觉悟很高，在饥饿和死亡威胁面前并没有低头，想尽一切办法与各种困难作斗争。一粒粮食也是宝中之宝，我们象珍惜自己的生命那样珍惜它。为此我们都自觉地遵守用粮的纪律，定时、定量地用粮，谁也不擅自多吃一粒粮食。每到宿营地，烧一盆开水，煮一些青稞粒，就算一顿饭了。吃完饭，又到驻地周围找食物，打野兽，或采野菜，只要是不苦的，就嚼烂了往下咽。先头部队啃过的牛骨头、马骨头，就用开水煮煮再啃一遍。牛粪上的蘑菇也可以给我们提供一顿美餐。最后的那几天，啥也没有了，就只好把什么牛皮草鞋、皮带都拿来煮着吃。这些东西特别难下咽，很不是滋味。于是就咕嘟咕嘟地喝水喝个够，肚子还觉得“饱”些。但走几步就又没劲了。夏云昌同志是我班年龄较大的，在与饥饿作斗争中，冒着土匪武装袭击的危险，想方设法寻找食物，为解决饥饿的威胁起了重要作用。他经常帮助体弱的同志背东西，以防他们掉队。我有病掉了队，在夏云昌同志的帮助和照顾下，病情很快好转，终于又赶上了部队。他助人为乐的精神得到了同志们的好评，是我们的好兄长。小赵同志肠胃不好，经常拉肚子，有时一天拉十几次，但仍然坚持不掉队，还带病和大家一起寻找食物。他这种精神感动和鼓励了同志们。同志们也更加体贴和照顾他，称他是我们的好弟弟。

“红小鬼”们在饱尝千辛万苦之中，充满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大家互相鼓励：“咬咬牙!坚决走出草地!”大家脸肿了，腿也肿了，身子轻得象张纸，一喘气就浑身发颤……但是，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永远跟着党，永远干革命!

部队整整四天一粒粮食也没有沾牙，胃里磨得灼痛，眼前冒着一片金星，但谁也不甘心倒下去，咬着牙，硬是一步半步地往前扑!同志们的行动深深地教育了我，我时刻叮嘱自己：“活着就要跟党走。现在挨饿，为的是保全我们的队伍，为的是将来革命的胜利，不死就要前进!”

又走了几天，在我们面前出现一座二百多米高的光秃秃的小山。“山!”大家高兴地叫了起来，山是草地尽头的象征啊!大家相互鼓励着赶快过。可是个个早已精疲力尽，东摇西晃，只好相互搀扶着艰难地往上爬。没到半山，忽然天气大变，一阵狂风卷起一片乌云，接着雨和冰雹大作，我们被淋得象落汤鸡似的。但是我们还是拚命地挣扎到了山顶。举目一望，啊呀!还是一望无际的草地，大家都失望地呆住了。这时，指导员来了，他看着我们说：“小鬼呀，走不动了么?过了草地就是胜利!”他带领我们一起低低地哼起了“英勇的红军，北上打日本……”的战斗歌曲。我的腿肿得已不听使唤，加上几天来只吃了一些野菜，喝了点苦水，两脚就象绑了铅块似的，抬不起脚。突然我觉得一阵心慌，两眼冒金花，差一点摔倒。我赶紧支持住身体，自己命令自己说：“坚持住，倒不得!坚持就是胜利!”我总算没倒下去，可是转眼一看，班里的小赵站着站着，便两眼发愣，双手紧紧握在胸前不动了。“小赵怎么啦?!”同志们惊叫着。我也赶紧扑上去搀扶他。几个人哪里扶得住，扑通一起都倒在地上。我爬起来让他紧紧倚着我，抚摸着他黑瘦的额头。他好久才微睁双眼，无力地对我说：“班长，你们走吧!我实在不行啦!”我摸摸干粮袋，早就空空的。我望望同志们，同志们都面面相觑。大家抓住小赵的手紧紧地握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挣扎着找来指导员，指导员咬着嘴唇，黑瘦深陷的面颊痉挛着，他严峻地说：“小夏，去找点水，我还有点炒面!”炒面?大家都怔住了，指导员和我们一样四天没有沾一粒粮食，哪来炒面啊!我很快端回一碗水。指导员把忍饥挨饿保存下来的半碗炒面倒在碗里，用水调匀，送到小赵面前。“指导员，你们……”小赵久久望着大家，又望望指导员，两眼止不住地滚下了泪珠，再也说不下去了。指导员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说：“小赵，吃了吧!前面会有粮食的!”同志们也说：“我们还能行，你赶快吃吧!”小赵接过碗来望着炒面出神，还是没有吃。指导员温情地说：“小赵吃吧，为了革命的胜利，我们生死在一起!”一句话，感动得大家的眼圈都红了。这样，小赵才慢慢地把碗送到嘴边，发着抖吃了下去。他马上挣扎着站起来想走，但结果只晃了几晃，又坐下了。他伸手叫我扶起来，可我刚去扶，他颤动了一下嘴唇，眼睛瞳孔散大，迅速失去了光泽……

指导员和我们大家齐声呼唤：“小赵!小赵!小赵!”小赵再也没有回答!又一个可爱的战友同我们永别了!大家用他的破绒毯，覆盖在他的身上，把他的遗体掩埋好，向他沉痛地告别。

艰难的长征之路啊!我们活着的同志彼此搀扶着，鼓舞着，又继续前进了!饥饿终于被我们战胜了!吞噬了多少红军战士生命的草地终于被我们征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