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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直指金沙江----黄新廷

1985年5月,我沿着1936年红二、六军团长征路线作了一次实地考察,直达丽江纳西族自治县石鼓镇。滔滔的金沙江水沿着哈巴雪山和云岭山脉之间的峡谷由北向南直泻而下,到了石鼓镇,被迎面屹立的玉龙雪山所阻,江水就象一条被激怒的蛟龙,昂首摆尾来了个一百多度的大转弯,由西向东奔腾咆哮而去。在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的夹峙下逶迤东流,形成了有名的长江第一湾。大自然所创造的宏伟奇景,使人叹为观止。这就是当年我红二、六军团夜渡金沙江,巧妙突破天险之地。

巍峨的雪山,陡峭的峡谷,奔腾的急流,绝无仅有的石鼓山口,加上神秘高寒的康藏高原,这里历来是兵家禁地。历史上虽有诸葛亮“五月渡泸”、忽必烈“革囊渡江”的成功先例,但都是政权在手,强兵对弱敌的情况下取得的。而一支转战万里被强敌围追堵截、独立作战的红军队伍,一无政权可依,二无援军可盼,要在此地突破天险,它需要领导者多么大的胆略和广大指战员何等艰苦卓绝的革命精神啊!

1936年3月,当红二、六军团长征进至贵州盘县地区时,接红军总部来电,要求红二、六军团伺机渡过金沙江与红四方面军会师共同北上。我们原准备过普渡河,在滇北元谋、龙街一带渡江,但先头部队刚跨过普渡河,就被敌军所阻。敌人集结了中央军和湘、滇、黔、川等省军队几十万人,企图同我在普渡河以东决战。我如果坚持在此渡江,势必造成十分不利的局面。在这种情势下,红二、六军团总指挥部果断地决定部队掉头南下,直奔昆明,一举攻占了富民县,前锋逼近昆明近郊沙郎。这突如其来的回戈捣巢,使敌人惊慌万状,急忙调兵遣将保卫省城。我军则乘敌慌乱调兵南下之际,挥师西进,甩开了敌人。

敌人发觉我渡江北上与红四方面军会师企图后,蒋介石急不可耐飞抵昆明,坐镇指挥;还带上云南省主席龙云,乘飞机在楚雄、大理、邓川、鹤庆一带沿江上空巡视,命令滇军孙渡、湘军李觉两个纵队沿滇西大道跟踪追击,命令川军郭汝栋、中央军樊松甫两个纵队提前渡过金沙江,向华坪、永胜急进,抢先控制北岸。同时,调敌航空第五队(飞机十二架)协同滇军空军(飞机十架)进行轰炸侦察;并调川军杨森、李家钰三十个团在川南一带布防。

敌人以十数倍于我之兵力前堵后追。上有敌机轰炸侦察,下有民团骚扰,我能否继续甩开敌人主力,争取数日时间组织部队渡江,成了渡江行动的一个关键。我军直逼昆明并转而向西挺进的策略行动,使我们摆脱了十几万敌人的追堵,赢得了一定时间,争取了主动。为了保持这种主动,我军兵分两路,加快行军速度,向滇西北挺进。右路六军团连克牟定、姚安、盐丰,左路二军团连克楚雄、镇南、祥云,并以坚决勇猛的战斗动作,经过一夜激战,夺取了宾川城。4月20日,左右两路军在此会合。我军攻打宾川的坚决行动和左右两路会合宾川的军事态势,使敌人错误地判断我取得宾川立足点后将在此地向北,夺取金沙江渡口。此地渡口地势平坦,便于大部队渡江,是与四方面军会师之捷径。敌指挥部匆忙调兵遣将,命已经过江的郭汝栋、樊松甫两个纵队在永胜、华坪地域布下口袋迎击我军,以江南江北四个纵队逼我在金沙江渡口背水一战。蒋介石揣着一举吃掉红二、六军团主力的窃喜心情,飞临宾川上空,亲自视察阵地。可是,就在蒋介石未捷自贺之时,我军却从宾川挥师北上,直插鹤庆,使敌人的计划置于无用之地。我当时在红二军团四师十二团任团长。在去鹤庆的一路上,我团都担任前卫任务。师里还将骑兵侦察连配属我团。4月23日我团先抵鹤庆,24日后续部队陆续到达。部队先后在此驻留了三天,这是我们挺进滇西北以来第一次在一地停留这么长的时间。当时敌人认为金沙江水流湍急,没有渡江工具难以渡江,又判定我军集结鹤庆是要通过此地东北面的梓里铁索桥过江,因此命令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孙渡、李觉两个纵队加快西进追赶我军,命令已经进到永胜、华坪的两个纵队在江东布防,企图堵我过江。敌人还在永胜沿江修筑一百多座碉堡,强征壮丁两千名,编成第十六江防大队,增调地主武装四五千人,并成立永华独立营,集结二百余人控制梓里铁索桥。总指挥部严密掌握敌人的动态,采取了真真假假,声东击西的韬略:一方面以部队在鹤庆驻留,貌似体整和准备在此渡江迷惑敌人;一方面隐蔽地派我们前卫团向丽江前进。由师侦察连和我团侦察排组成的侦察分队4月23日到达鹤庆后,立即马不停蹄先行出发北上。团的主力稍事休息,进行伪装,也立即前进。独占空中侦察优势的敌人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鹤庆停留的大部队。而我军的前卫部队却神不知鬼不觉地于24日上午出现在丽江坝子上。

丽江位于玉龙雪山脚下,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山城,为纳西族人民的聚居区。这个地区穷困偏僻,交通极为不便,反动统治力量薄弱。纳西族民风淳朴,汉文化传播较久,不少人会讲汉语,久有礼仪之邦的美称。红二、六军团进入滇西北以来,一路上严惩贪官污吏,打击土豪劣绅,争取开明士绅,救济贫苦百姓,尊重少数民族习俗,深入宣传抗日救国主张,早已在群众中广为传播。我侦察分队按照纳西族人民逢年过节用红色表示喜庆吉日的习俗,每人做了一朵大红花。雄赳赳的红军战士,骑着高头大马,口衔红花,身背钢枪,队列整齐地开进丽江。人民群众看到我军纪律严明,和蔼可亲,原先敌人那种红军“红眉毛绿眼睛,杀人不眨跟”的反动宣传就不攻自破了。我们前卫部队到达丽江时,丽江人民推举出数百名群众代表在城南东元桥“接官亭”欢迎红军。他们手持彩旗,路边摆着香案,打着“欢迎文军”的横标,以表示对文明之师的敬意。这是部队离开湘鄂川黔根据地之后,在新区第一次见到这样军民团结鱼水交融的动人场面。这天丽江坝子天气晴朗,春意盎然,坝坡上山花烂漫。战士们一个个精神抖擞,一扫连续行军作战的疲劳,自动整理戎装,迈着雄壮的步伐,高唱战歌向丽江城走去。

在这种情景之下,我也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但人民群众对红军这样热烈的感情,很快又使我意识到我们肩负的革命重担,瞬间稍稍放松的情绪,蓦地又被如何完成渡江大任的紧张思索所代替。我当即命令骑兵分队马上出发到石鼓江边侦察敌情,找寻船只,了解渡口水文江情。石鼓距丽江约一百华里,为丽江所辖。丽江实际上是我军此次渡江的前进基地。我们利用在丽江短暂的停留时间,紧张地进行渡江前的各项准备工作。团的领导分工,一方面对部队进行渡江动员,一方面广泛接触和发动群众,开狱释放了四十八名无辜百姓,宣传抗日救国政策,争取群众支援渡江。同时了解敌情、地形,选择进军路线,为总指挥部和后续部队到达创造有利条件。这样一直忙到深夜。

25日凌晨三时,部队继续整装出发向石鼓前进。天空闪耀着稀疏的晨星,山风吹来带着几分寒意,寂静的山林,崎岖蜿蜒的山间小路,被行军行列的火把照亮。横卧在丽江石鼓之间黑沉沉的铁架山,被这条火炬红光拦腰切开。望着战士们矫健的步伐,和他们手里高举的火炬,我的心里感到一阵激动。我们这个团有一千多人,在红二、六军团中算是一个大团了。从洪湖苏区起,就能攻善战,享有盛誉。长征以来,在湖南瓦屋堂战斗中打湘军开通路,保障了军团的行动。在贵州解放石阡,佯攻贵阳,转战乌蒙山区。入滇后,攻宣威,夺宾川,打了不少好仗,即使处在逆境,部队依然士气高昂。虽然老区来的不少战士已长眠地下,但不少热血青年又加入到这支部队中来,始终保持着优良的战斗作风。从宾川到丽江,连续行军作战五天,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每到一地,干部、战士自觉地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抢着担负艰巨的任务,令行禁止,团结战斗。战士手中的火把照亮了滇西北大地,给人民沉闷的心里带来了希望,也给我增添了完成任务的勇气。有这样好的战士,有这样好的部队,还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困难呢!不觉中,部队已经爬上了铁架山山顶,从山顶向下,是一泻数千米的陡坡;坎坷不平的小路,越涧穿林崎岖而下。这时天已蒙蒙亮,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色。行军速度显著加快,经雄古、沙坝,到下午一两点钟到达石鼓镇。

石鼓是一个小山镇,座落在玉龙雪山西麓的山坡上,依山顺势层叠着一些土木结构的建筑群,众多的草屋之中间或有几幢瓦房、木楼突起。听说镇内有明代嘉靖年间建立的一个记功碑,厚而圆,呈鼓形,故得名石鼓。由于渡江任务火急,未敢偷暇观赏。镇子的脚下两百多米,便是有名的长江第一湾。向下俯视,金沙江的雄姿尽收眼底。镇子左右两侧,是绵延数百米的玉龙雪山和云岭山脉,山高涧深。由此石鼓就成了北进藏区.南出滇西的唯一通道。我勒住满身湿漉漉的战马,仰首远眺,大江两岸高峰相对,江水漩涡频迭,水流湍急。向西望去,大江在两山之间奔流,江岸忽而坦阔,忽而窄陡,如卡住几处关隘,即使有重兵也难轻易通过。向北望去,大江陡转,南岸高山屹立,岸边有五六米高的峭壁向前延伸,逐渐形成峡谷,部队无法行动。这种地势表明,堵住石鼓山口,从石鼓以上渡江,确实是弱兵胜强敌的理想渡江之处。面对滔滔大江,我对总指挥部首长的崇敬心情油然而生。为完成渡江北上的任务,贺龙、任弼时首长胸怀大略,审时度势,洞察地理民情,率领我们这支在十几万敌军的围追堵截之中奔波万里的一万八千名红军,决定性地走了佯动昆明、强攻宾川、集结鹤庆三着好棋,把十几万追兵甩在百里之外,疲命于筑碉固桥挖壕据守之中。当我们前锋部队饮马金沙江畔时,敌人正忙着在梓里桥边陈兵布阵,还在做着一举吃掉红军主力的黄梁美梦哩!

我松开缰绳驰马江边,听取了侦察分队的敌情报告和找船情况:敌民团头领汪家鼎已在我军到达之前将渡船全部撤到北岸,民团散布在江北一带山上,仅在石鼓渡口的海洛塘一处找到一只未来得及撤走的木船。根据获得的情报及总指挥部赋予前卫团的任务,我一方面将情况报告师首长,一方面决定先利用这只小船在水势比较平缓的就近渡口先行渡江,占领东岸滩头,并继续寻找船只,勘察渡口,为大部队过江创造条件。当部队在江南岸柳林、麻子沟一带隐蔽集结待命渡江时,天已接近黄昏,红日西沉。在夕阳余晖铺衬下,哈巴雪山更显得庄严雄伟,高耸入云,不一会儿,整个江面就被雪山的巨影所覆盖。时间在提醒我,要加快渡江速度。我注视着眼前这一条只能容下十几、二十个人的小木船,不由得沉思,如从江面宽约五百米的石鼓摆渡,往返一次就需要一个小时,这样势必延缓过江时间。我随即与身边刚来的五名船工交谈,根据他们提供的情况和侦察部队现地侦察报告,我决定由船工掌舵,组织部队拉纤,将木船拖到上游江面较窄的木瓜寨渡口过江。战士们一看见渡船,情绪就高昂起来。这些在洪湖、长江边长大的战士们,争相拉纤,不知哪位战士唱起了川江号子,引起众人响应,号子声震撼峡谷,余声回荡在山峰江水之间,久久不能逝去。五华里的路程很快就到了。我目测木瓜寨渡口江面宽约二百多米,往返一次只需半小时,且对面松林密布,便于部队隐蔽,是个理想的渡江之处。

我与政委朱辉照、参谋长高利国简短地交换了意见,决定由我先过江,组织部队占领滩头阵地,控制各制高点,在江东岸沿江侦察;政委、参谋长在西岸掩护部队过江。当即,我和通信员乘上了第一船,早选派好的一个加强班随同我一同登船,三位船工掌舵摇橹。我在船头观察对岸四处动静,思索着过江后的行动。从船工们紧张严肃的表情上,看得出经过战士们的宣传,他们也感到了手中舵橹的份量不比往常。他们熟练地驾驶着这不寻常的一叶小舟,忽而奋劲疾驶,忽而轻力击水,很快就穿过激流到达彼岸。当我跳下渡船一脚踩到铺满卵石的江东岸时,马上想起关向应副政委“过江就是活路”的话语,现在这里就要变成一条北上的坦途,心里感到一阵激奋。

当第一支部队渡过金沙江时,晚霞早已消失,天空由蓝变灰,夜色随着第一颗星星的出现很快笼罩了大地。我在沿岸几个要点派出了警戒,并派侦察人员迅速沿江北上,继续侦察敌情、地形,寻找船只渡口。由于敌情威胁不大,为加快渡江速度,两岸渡口都堆起篝火。部队也点起松明火把。不少热心的当地群众打着火把来到江边帮助部队渡江,有些胆子大的孩童也好奇地来到江边,观看这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惊人壮举。按照预定计划,我带领已过江的先头营,举着火把踩着高低不平的坎坷江岸,沿江北上。大江滔滔南下,火龙熊熊北移,形成了一幅蔚为壮观的画面。途中,我们在松坪子又得到从对岸木取独开来的另一条木船,五名船工经过动员愿意帮助我军渡江。这样,我们又分出一部分队伍在距木瓜寨六华里的木取独渡口过江。

控制在手的滩头,两条木船的运力,众多船工的支援,我军神速行动,吓昏了未醒的民团。一些南方籍战士牵马泅渡成功的喜讯,大大加快了渡江的速度。经一夜一天奋战,25日,我团已全部渡江完毕,无一伤亡。26日四师全部渡过金沙江。我团仍作为军团前卫沿江北上,不顾彻夜渡江的疲劳,经过一天急行军,行程七十五华里,到达吾竹地区。红六师在江西岸也沿江北上,与我们隔岸并进。这样,石鼓以上百余里滩头四处渡口均在我控制之下。军团部和五师部队在丽江进一步发动群众,动员数十名木匠铁工扎木排,制作简易渡江工具。贺龙、任弼时等首长于26日到达石鼓。贺龙同志亲自给开明士绅写信,晓以抗日救国大义,动员献出藏匿船只支援红军北上抗日。这样,在木瓜寨、木取独、士可、格子四个渡口征得木船六只,木筏若干,同时渡江。26日,军团部和五、六师一部顺利过江,后卫六军团也离开鹤庆,经九河、白汉场到达石鼓宿营。27日又扩大了巨甸、余化达渡口。全军共集中七条木船,二十八名船工,在石鼓、巨甸之间一百二十华里地段,通宵达旦,夜以继日,上重下轻,梯次展开,全线渡江,形成渡江高潮。这天,两军团主力大部均已经渡江,总指挥部决定梯次收缩,最后留下上游余化达一个渡口由后卫部队通过。

我们刚到吾竹地区时,上级就指示我们迅速占领巨甸以北的格洛弯。此处由民团头目、土官汪家鼎率众据守,既对我渡江造成威胁,又是我翻越哈巴雪山唯一通道上的一个钉子。我们受领任务后,马不卸鞍,士不解甲,急速前进。直到这时,蒋介石才发现我军正在石鼓渡江,如梦惊醒,气极败坏,急令孙渡纵队三个旅加紧向丽江追击,原打算向鹤庆绕截红军的刘正富旅从邓川以东调头向北赶赴石鼓,李觉纵队沿滇西大道向大理、邓川急进,并派飞机到石鼓沿江轰炸,妄图迟滞红军渡江。可惜可叹的是,所有这一切都徒劳了。当敌刘正富旅疲惫不堪,气喘吁吁地到达石鼓时,并未见到红军一个人影,而只看到留给他两条醒目的标语:“来时接到宣威地,走时送到石鼓镇,费心!费心!请回!请回!”,刘正富哭笑不得的表情,和敌军士兵奔波数日到此才松了口气的神情,总算回答了蒋介石“御驾亲征”的一番苦心。

我前卫团27日经过一天的急行军,来到立马河口,占领格洛弯。次日凌晨沿一条深涧从海拔一千八百米的河谷向上攀登。两边是原始森林覆盖的峭壁,山上山下,温差很大。行至半腰处大崖屋附近,敌汪家鼎凭借雪山之险要隘口,居高临下,投放礌石,开枪阻击我军前进。我当即命令行至就近的连队.从左侧攀登迂回至东山岩头,向敌人开火,干净利落地打了一仗,汪敌落荒而逃。至此,我军胜利地完成了抢渡金沙江这一重大任务,打通了二、六军团向北进军,与四方面军会师甘孜、共同北上抗日的道路。

现在,在石鼓镇和金沙江之间的一个突出的山丘上,矗立着红二、六军团渡江纪念碑。白石雕栏簇拥着高高嵌在碑顶的红星,青山绿野在碑座四周轻姿舒展,碑顶影衬的蔚蓝色的天空中朵朵白云飘动,碑下的金沙江水还象当年一样奔腾咆哮滚滚东流,耳边是几个花甲“孩童”绘声绘色谈论当年渡江时岸边的热闹情景。我眼望着那飘动的白云,脑海里赫然闪现出贺老总当年立马江边的雄健的身影,闪现着在渡江后战斗中英勇牺牲的师参谋长汤福林、团参谋长高利国等同志亲切的面容。一个个为中国革命倒下去的年轻战友,请允许我把这篇短文献给你们,让用你们的鲜血所开创的伟业,如滔滔江水,长流不息,永远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