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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者默然

作者: 陈镭阅读次数:2670

      不是每块土地都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歌者。但在沅水流淌的土地上,沈从文以沅水一般的节奏唱出一种平静的歌声。这歌声是温暖的,然而温暖里边,有一种深深的悲剧感升腾起来,就像是沅水上朦胧的烟雾,透过烟雾可以隐隐看得见歌者的影子,于湘水的烟水迷离中,这影子带着宛转的歌声,深入人群深处。

  对我来说,沈从文是那种适合在十一点的月光下,默默阅读的作家。我喜欢看月光像烟雾一样照在窗台上,但窗外的风声并不能把烟雾卷走,一卷又一卷故事就在默然中无目的地流逝。我喜欢他对乡土的态度,因为离开故乡的人深知这其中的酸楚。

  我喜欢他作品里具有的那样一种贯穿性,可以让人从少年走到青年,让热情的目光收缩,沉静地看待冷酷的世间。然而这决非世故,因为他只是让这热情向内聚敛;然而这聚敛也并非压抑的火山。因为他内里其实是温暖的热泪,在流动中,隐含着生存的艰难和对于艰难中的生活的敬畏。当然,更重要的,是热泪中沉重的爱。

  这是我称他为歌者的原因。因为真正的歌者,歌声永不会肆无忌惮,他会在在歌声中轻轻包上一层薄纱。这层薄纱包裹得那样艺术,令歌者在描述故乡时,为绵绵的深爱添加了透明的颜色。让那故乡,又遥远,又亲近;又虚幻,又真实。像沅水摇荡的青波,像水手熟睡中的笑容。让你的心口微微一暖,又微微一痛。

  我想起《萧萧》,想起《长河》,想起《丈夫》、《三三》,还有那已致极点的《边城》。想起那些在不可知的命运中,坚韧地生活下去的人们,就不能不想到歌者同样的一生。

  如果我们凝视歌者笔下长河般的画卷,我们会发现,他常用看似清淡的笔墨,点出令人心灵颤抖的故事。萧萧的悲剧,夭夭的痛楚,以及《边城》中美得几乎让人忘记了的不幸,让人看到他深爱的美在无可挽回地消逝,令陌生的旁观者亦忍不住为之深深痛惜。

  一个世界正在失去,另一个世界并没有弥补住破损的缺口。现实与梦幻水乳交融,失望与希望都诉说着人性。沈从文的书中绝少刺激,只有平缓深远的歌声,勾勒出神话与历史间的原乡,将湘西的幽邃气息,传送又传送,传送到远方。

  然而我们不能说沈从文是在勾勒梦幻。他也曾蓦然回首,想起溪流边斩首尸身的血迹。在他的那些散文里,歌声拖上了略带凄凉的尾音。他已看到家乡劫数难逃的未来,隐然有不可以已于言者的悲怆。然而这一切换成了一掬烧剩的纸钱。“似乎是平常所见路边的蓝色野花,化为灰蓝颜色,很凄凉地与已凝结成为黑色浆块的血迹相对照”。

  那歌声的画卷中缀满了血色的梅花,然而这梅花也终究只是背景的点缀,让人稍稍有些惊悸,旋即又木然,旋即又宁静。“大家就是这个样子活下来”。于是梅花淡出,头颅烂去,满纸烟云的青山绿水依然铺就长卷,那些人也就如翠翠手中渡船的缆绳,坚韧不拔地系在乡土,目送逝者随青波远去。

  这是又一个沈从文,雄强的男儿与柔美的女子只在梦中。然而梦极浓郁,心极沉静,使得梦里的乡土潜入他意识的河流中,化为河底五彩的卵石,从粗糙变为光滑,从棱角变为圆润,终于被他从梦中拾起,痴然凝视。

  有时我会想起歌者构画的这个湘西,想到乱世里,人命真不如蝼蚁。然而歌声却尽力地缝补过去。夕照、炊烟、春情、兵变,杂然无属,却又彼此深深联系。沈从文只是缓缓放歌,在对死亡的白描中,更包容了生命本能的惊奇。于是抒情的笔触一幕又一幕,于荒诞无道的世路中,更有连绵柔韧的生命和生命的憧憬。这场景,正像是芳草斜阳外,婴儿的哭声想起,震颤了欲看斜阳人的心灵。

  所以沈从文是又勾勒梦幻,又勾勒现实。只为这现实实在只是梦幻的衍变,更欲在文字的寓言之中,化解他内心的生命创痛。他将众生白相组合,不仅仅为的是带我们去湘西的世界,更为的是在纷乱的时代中,把握把早已失落了的对于人的信仰。作为歌者,他开五四以来中小说之未有,更于对文学寓言的追求中,创后来“文化”、“寻根”一派的源流。让我们在绵绵的歌声中,也能自我构筑虚构的希望,并想到无论如何,我们也将活下去,坚韧地活下去。哪怕我们只是又一个故事,只是所谓生命的基石。

  这也许是歌者带给我们最坚强的信念——活下去。

  风声呼呼地吹过,窗玻璃上生出了蓬松的、清冷的水气。在十一点的月光下,屋内很安静,这加大了风声恣肆的魅力,使人的心情慢慢平缓下来,渐渐觉得沉静。在这样的时刻,许多人的渴望无非是能听到、看到一些真正的故事罢了。

  刚好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前半生是歌者,后半生也是歌者。只不过前者优美而绵长,而后者没有歌词,只在周围的声音中沉默。

  对我而言,沈从文始终是作为湘西的歌者而存在的。在我的阅读视野中,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不同时代的人对他的回忆和感叹。。

  注视歌者的一生,像是传奇,又像是在上世纪的动荡中很寻常的中国人的缩影。我不想用冗长的笔调去说他的跋涉,他的爱情。我只看见那个在残酷的岁月、残酷的环境中追求美好、善良的湘西小兵,没有绝望,只是迁徙。在北平,去上海,最后在研究古人的衣饰中磨净最后的光阴。

  对他这样的歌者而言,不是个人不能容忍时代,也许只是时代不能容忍个人。他不革命,也没要求阶级的解放,他只是要人们从他的全部歌声中去认识我们这个民族,他想用湘西去探索更深层的题旨——有关人的重造。他从来不是主流,因此倍感寂寞。在受人冷落的岁月里,他重视亲友的感情,对忘记他的朋友,他想到别人的苦处。其实他需要的就是那一点悲哀的暖意,仅此而已。

  我凝视着他的相片,那是建国初期,他穿着中山装,仪容整洁,脸上露出平静的笑意。他真的看到自己的命运了吗?他想得到他最后与身后的声名了吗?这个和蔼的中年人只是平静的笑着,让人忘记了他是伟大的歌者,忘记了,在他笔下,世界看到了那片神奇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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